“桃花运”
下霜了。公园里老韩头一边采摘着他种的豆角,一边嘀嘀咕咕:豆角都冻咧!扁豆,土话叫“老婆子耳”,当地人多不喜欢吃,有一股土腥味儿。打拳的“九桐园”,四周的江西蜡、百朵菊大多蔫头耷脑,只有朴楞母子高举着深黄花朵,像扑了一层粉,张扬着最后的热烈与辉煌。
打完拳,我就寻寻觅觅起来,毕竟还有些晚开的花儿,采回去插入花瓶也作“供菊”模样,比活活冻死好吧。一会儿,就采了一大把,用草茎缠上,悠哉游哉回家。一只蛋黄色有几颗灰点的蝴蝶追了过来,我忙将花举起来,放慢了脚步。它竟然跟了我二三十米远。“相逢不用忙归去,明日黄花蝶也愁”——好像是苏东坡的。便把这点小情调写进了“说说”。一位朋友跟了一评:“采花?蝴蝶追?哈哈,桃花运要来矣!”
第二天凌晨三点,痛醒了:胃。一点前兆没有,而且终于坚持不住,下午住进了医院。
唉,如此桃花运,不来也罢!
治病乎?添病乎?
去年春天胃痉挛住过医院。打了两支解痉的针剂,四个小时内就止住了。依样画葫芦,跟医生反复申明。打了三支解痉的针,最后不行又打了一针“强痛定”,那里输液也是管胃的药。只是疼痛不止,反而更烈。我顾不得本来就稀薄的绅士风度,一边做着仰卧起坐,一边大汗淋漓。偶尔也轻轻地叹口气——聊作呻吟,因为我极反对呻吟。没有别的办法了,医生说,再用就只能是杜冷丁了。奶奶的!四十小时过去了,疼痛没得缓解。我依然做着仰卧起坐——实在躺不下啊。跟陪床的大女儿说:那些受了酷刑也不招供的烈士,了不起啊,不是凡人!我想,我也许只配当叛徒——我真受不了这疼了。大女儿没言语,她知道老爸抗疼痛的能力。又想,也罢!烈士有着强烈的信仰情结,我什么都没有了,那还不当叛徒?如果我也有烈士那样崇高的信仰和献身精神……不行,还是太疼。太疼时你就不会思想了。
消化科的、腹外科的医生会诊来了,这是第二天下午的事。比较统一的意见:胆结石形成的胆囊炎是主要的,胃炎是次要的。除了治胃炎的一般性药物,加上了青霉素,只输了120万单位,不疼了。
呜呼噫嘻!
同病房的两位病友,都是六十多岁的女士,又都患有肺炎。我的床在紧北面把着门。三位病人至少每人一位陪床的家人,探视的亲友、换液的护士,差不多走马灯样地在我床前来往。门开门关,像一把大蒲扇,忽忽地免费给我降温。南面临窗的那位病友,因肺炎很重,加上天气阴冷,窗子是不肯开一点儿开一会儿的。我出去方便回来,一开门,一团湿热的很味儿的空气便拥上来。入院第三天,下午输液,竟然哆嗦起来。“秦人不暇自哀”,以为天气原因,第二天晚上临睡前,又哆嗦得牙齿打架,且右肋痛,全面开花,这挑一下、那挑一下的锐痛,直不起腰来。大外孙搀着我去河边转转,腿沉得抬不起来,肋痛得佝偻着。赶紧回医院,管医生去要止痛药。医生说,哎呀你不能再用止痛药,你的胃还没好!意思是让我坚持。不过这回却有了“创新思维”:明天去拍个胸片。晚上不那么哆嗦了,用自家的温度计一量,三十八度五。大骂自己老糊涂:两天来冷得磕牙,哪里是冷,分明是发高烧嘛!
第二天胸片:右下肺炎。
由胃炎,而胆囊炎,又染上了肺炎。只差一炎就成了“大庆精神”了:“三老四炎(严)”。
换床!毫不妥协!换到了双人间,虽然冷些,那个病友是小伙子,病是高血压。重要的是,我想开多长时间的窗就开多长,空气不恶浊了。
去了胃炎、胆囊炎,添了肺炎,2-2=1,不亦乐乎?
发呆
在病榻上看书,应当是很美的事,前提是不那么痛。我带去了苏联的帕斯捷尔纳克的《日瓦戈医生》和法国的莫里亚克的《苔蕾丝•德斯盖鲁》。前者曾读了一半,索性从头读起,后者只是先粗粗地浏览。为了不太过份地疲劳我的火眼金睛,就放下书本发呆。不敢睡觉,太冷,也怕晚上睡不好。
发呆,是我生命经常的存在方式。为什么发呆?不为什么。发什么呆?我要是知道,就不会发呆了。发呆时会想到什么?什么也不会想,或者是乱七八糟的念头纷至沓来。那不会理一理思绪?不会,任它铁蹄践踏,不想理。想理就不会发呆。
窗外,灰白色的门诊楼在深灰色的天空下挺着发呆,我在病床上“玉体横陈”地挺着发呆。
细想,发呆也许因为无聊。年轻时,有时坐在办公桌前,对着一页稿纸,用钢笔或快或慢随便地画,就画一个乱线团,最后有的看不出线条来,黑蓝一片。那时就什么也不想,其实就是发呆,就是无聊。人在无聊时,会发呆地盯着一件毫不起眼的物事,有时会津津有味起来,估计这时的发呆就多出点情趣了。比如那屋顶上的管灯,它安斜了,据我的目测,估计南北两端差三毫米。比如那只苍蝇,它飞得很慢,估计冻得浑身不那么灵活——和我现在一样。但它老亲近我,亲吻我:或脸颊或鼻子甚至于嘴唇。不知那位朋友会得出什么结论,是桃花运还是华盖运呢?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,它其实并非很爱我,它只是喜欢我身体的热量。别的部位都裹得严严实实的,只有脸颊露着,它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。说到底,它还是冻的。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苍蝇和人一样想暖暖和和地自由自在地活着。至于一蝇拍下来,它也去见上帝了。我们何尝不是如此,我旁边的病室就抬走了一位:那是上帝的蝇拍拍的吧?“不论我活着,或者我死去,我都是一只快乐的大苍蝇。”旧版的牛虻如是说。想说快乐不容易!
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瓶液,一秒左右,就有个气泡像开了一朵小花,使它阴沉的透明多了几分生动。最耐看的是管子中间的那个小瓶子,那里面的液体向下滴着,永不停歇。我想宫廷中过去用于计时的沙漏,铁定地不如它准确——液体更光滑流动性更强呀。有时,我就恶作剧地把护士调好的速度打乱,看它们的节奏。慢时,它从上面的塑料小管滴下来,一沉,又往回缩一下,然后才矜持而又义无反顾地跳下来,像情人的眼泪。不是有句词么:“眼角眉梢都似恨,热泪欲零还住。”就是这味道。好像是毛主席的词里的。有时把它调得快起来,那药液滴得如同急雨,不,比急雨多了一个“乱”字。悬在头顶的大瓶子里也会翻起一团团的花朵。就会想起苏老夫子的诗:“黑云翻墨未遮山,白雨跳珠乱入船”,就是这情境。
发呆时,人的本性、童真才会完整地回归吧?
生存还是灭亡,这是一个问题
入院的第二天,一位脑血栓患者从二楼的病房,挪到了五楼,从窗子跳下去摔死了。去做心肝胆胃肾彩超时,看到医院大门口,一边一只巨大的花圈,一个女孩跪在那里烧冥纸。那里集聚着好多人。她的妻子哭天抢地,旁边有几位亲属。听说最后她妻子也被送到急救室抢救去了。
傍晚,死者的尸体被抬到门诊楼的台阶西面,医患之间正不可开交,警察来了,一切都平静了。我想,按照新的《治安法》,他们可以逮捕人。是的,死者家属的行为防碍了公共场所秩序。
病房里,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。“这就是想讹医院一头子。”这是一个观点;“你是自杀,讹谁也白搭。”更进一步:“反正医院得掏点钱,人死在你医院咧。”稍稍相反一点。然而,像一条扁担:前头挑着生命,后头挑着金钱。扁担在医院,在警察甚至在政府肩上。
然而我有彻骨的悲哀。
是的,他是自杀,他活够了。然而,他想以死讹医院的赔偿,怕是过了。因为拿生命去换钱,虽然是金钱万能的时代,也显得离谱。人们可以想想,一个活蹦乱跳的人,一个家庭的顶梁柱,一个四十多岁的生命(有人说五十岁),突然失去了生命的自由和恣肆,他心里的哀痛是怎样的?选择死,是那么容易的么?他拖着已经不听使唤了的腿脚,蹒跚着从二楼挪到五楼,这是怎样的抉择?
我五十岁得心梗后,竟有几年心理极不平衡,觉得老天待我不公。我甚至不相信医院的诊断和治疗,偷偷到外面的医院做心电图。即使我理性地承认了心梗这个事实,我仍从感性上排斥它,我不服从它,甚至想到以死相拼。然而,一念之间,我妥协了,我臣服了,我依附了,然后我就活到了现在。那么他呢?他觉得他已经成为了家庭的沉重的负担而不是支柱,他不会万念俱灰?他不爱他的妻女?他不爱就不会选择死。死,并不困难,困难的是那灵与肉的搏击和抉择!
人不能选择生,但人可以选择死,包括死亡的方式。也许,这是人唯一的尊严和自由。
我想到在北京阜外医院作支架再梗的介入治疗。决定手术的时间是六月十四日。我一下子想到了“六一四”“路要死”。这似乎十分可笑,然而在生命接受着“生存还是死灭,这是个问题”的煎熬时,你,还笑得出来么?你能不极度敏感么?因此,我就有了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的悲壮和无奈。在手术室,开始他们是用汉语会话,后来就变成英语了。我就敏感地觉得,问题一定要严重许多。还想到“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”,幸亏不是五月十四号手术,不然就是“吾要死”了。这些念头都是很庄严地在脑子里回旋的,不是调侃——你没有到“生存还是死灭”,你怎么会体味到那种心情?“子非我,”安知我心?子非跳楼者,安知跳楼者所悲所思?
阜外医院病房楼前有几株高大的杨树,树上有只喜鹊窝。每天早上,太阳还没出来,我就趴在八楼的窗台,等候喜鹊一家离巢。先是喜鹊爸爸,一下子飞到对面的门诊楼顶檐上,一边梳理一边咋乎:“起来,快起来,日头晒屁股啦!”喜鹊妈妈跳到巢的上边树杈上,慢慢地梳洗打扮,一边轻轻地呼唤她的宝贝起床。小喜鹊总是慢腾腾地爬出来。这时喜鹊爸爸叫了一声:“先走啦!”然后喜鹊妈妈一边呼唤着儿子,一边飞起来,于是一家三口就不知所踪了。不到傍晚,它们是不会回来的。早上看到它们,就有一天的喜悦:“抬头见喜”啊!脆弱、敏感到了迷信的程度,还不就是一生一死么?
“蹈死不顾,亦曷故哉!”跳下去的那位病友是条汉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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